2019 Markha Valley Trek 馬卡山谷健行分享 / 勿忘初衷

這幾年一直帶七大湖這一條健行路線,有些團員問我:同樣的路線走這麼多次是什麼感覺?不覺得無聊嗎?一開始的當下其實很難反應,後來也就笑笑回了一句:養家活口;這是真心話,是多數人逃不掉的現實,更是一種讓人極力想逃開的責任,當中的掙扎和困境並非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面對這般的話題不得已也只能輕輕帶過了。對我來說旅遊的這份事業是一條生命的線索而非人生最終的目的,或許個性使然,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探索生命的各種可能,雖然現階段也還不太明白上天給我的那份禮物會把我帶到哪裡去,不過還能循著生命自然的節奏繼續發掘美的各種姿態,對我大概就是很了不起的幸福了。

馬卡山谷健行本不在我的開發清單裡,因為拉達克地處高海拔,氣候乾燥,空氣相對稀薄,很難想像自己能在這種嚴峻的環境徒步上到海拔5,260公尺高的埡口Kangmaru,如果不是因為喀什米爾的政治局勢急轉直下令人措手不及,我和阿飛更希望開發的是Tarsar和Marsar雙湖健行。但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老人家的話總是一針見血,又不完全令人絕望,仔細品嚐才知其中深含契機。在拉達克的兩個多月我不斷感念:阿拉眷顧我倆。在喀什米爾如此動盪不安的局勢下我們比任何人還幸運地完成今年的行程,而且還開發了馬卡山谷這條路線。

如果我只在乎山壯闊的表象,一開始的確是,我相信很快就會被馬卡山谷的荒涼和單調一點一滴地稀釋掉原初體驗的美好,最後,這一幕幕浩瀚的場景在我心裡還能留下什麼?對於馬卡山谷的體會我選擇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詮釋,它的美我發現的有點晚,還有遺憾的話那就留給下一次吧!

Chilling是馬卡山谷健行的起點,也是著名的冬天健行路線Chader Trek的入口。在舊時代,以及在舊橋被沖垮後幾年的時間,繩索纜車是渡河唯一的載具,如果是露營健行,光是來回運送物資過河就需要耗上二至三個小時的時間,不過,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最需要的是坐進這台做工簡陋的箱子完成渡河的勇氣。還好,新橋在兩年前造好了。

而道路也開通直到下一座農村Skiu,之後兩次的馬卡健行我們決定直接開車到Skiu村才開始徒步,等於把健行起點往前推進10公里。

我常假設如果可以任意挑選,我會希望家蓋在地球上的哪個位置?是地圖上輕易就能辨識的大都會還是需要把比例尺拉大到500公尺可能還找不到的村落?我相信多數人不一定會選擇大城市,但也不會想住在需要跋涉好幾天才可能買得到一籃雞蛋的地方。幾年前居住在馬卡山谷的人們還是這樣過生活的,現在一天就能回家,再過幾年當道路把村子之間的往來快速連結起來之後,車子呼嘯而過帶起的滿天塵土和超標廢氣將終結這條經典雋永的徒步路線。

所謂健行指的其實就是徒步Trek,現今拉達克用於觀光目的所發展出來的健行路線都是以往山區居民一村徒步到另一村所連結起來的路徑。

而飄著長條旗幟的兩根長柱像一道門標出兩村的邊界,離開了上村同時又進入下村。

以往山區居民總以務農繁忙為理由而忽視了居家衛生清潔,因此不少人患有氣喘或支氣管方面的疾病,近年政府為了改善山區的居家環境品質,開放讓每戶農家依序輪流接待健行者的三餐和住宿或出租營地,一方面督促農家改善環境衛生以降低疾病的比例,另一方面也幫助在地開拓了多元的經濟來源。

在這片古代稱作羌唐高原Changtang的土地上,只要海拔不超過四千公尺的河谷綠洲自然發展出大小規模不等的農村聚落,而這就是拉達克Ladakh這個名字的由來;La指的是往來於一座座山谷間的通道Pass,而Dakh則是農村聚落Village,包括散佈於馬卡山谷的各小村莊,也包括了隨著歷代政權的演變推展而躍居拉達克第一大城的列城。

在完成第一次的馬卡山谷健行後我陷入一陣慌亂,懷疑是自己找不出它獨特的個性,還是該一股腦怪給荒漠的單調和貧瘠?

貧瘠並非大自然真正的呈像,而是面對嚴苛的環境,心境所展現的深度和廣度。

我期待在雜亂中找到秩序,一種我習以為常,令人安心的宇宙法則。

人渴了自然尋求水源,餓了自然尋求飽腹,而心也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尋求救贖。

就像在沙漠裡尋得綠洲時產生的狂喜,你頓時心安了,你所認知的世界尚未崩落,你並不孤單。

在拉達克的這兩三個月我的心思一直被喀什米爾的政治紛擾所佔據,即使順利帶完今年的行程,那明年呢?這幾年每每傳來類似恐怖攻擊或軍民衝突的新聞我就開始繃緊神經祈禱不會影響到觀光產業,但往往衝擊最大的就是旅遊業,而這種長期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已經讓我多次萌生放棄這項事業的念頭,但年紀越大考慮的就不只是自己,就像自從父親生病後我的心也無法再像以前一樣輕盈,我們之間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線互相牽制著,開心也不那麼全然,而悲傷時卻埋了更多的哀傷在裡頭。

太多的短暫。

在生命的輕重之間找得到平衡的支點嗎?

開始寫這篇分享文時我剛從列城回到斯利那加,生活在完全沒有網路的日子裡,跟台灣的家人也聯繫不上,不過時間久了也就漸漸習慣,手機不再隨身攜帶甚至忘了放在哪裡,對網路的那份過度依賴也出乎意料地很快被放下,長久藉由虛擬社群跟世界保持緊密連結的急切感突然消失了,現實如往常喧囂但我試著找回自己的位置。

人跟人之間的依存感,無論親情、友情或愛情是否也可以藉由保持一定的空間和距離而讓兩方重新審視彼此所扮演的角色和關係?

兩難,是我們常遇到的人生課題;為了在乾旱的高原環境下存活下來,拉達克海拔超過三千公尺的植披長出的葉子都非常小,這些植物能順應自然法則生存下來代表的是一股強韌的生命力,跟生活在這片山區的居民一樣也必須在有限的資源裡重建一套生存法則。所以生活真的會別無選擇嗎?還是人不想面對抉擇?作出決定這件事代表的是一種責任的託付和後果的承擔,通常也是最令人害怕最想逃避的。

最好視而不見;不選擇、不行動、不改變,反正世界也不會因此有所不同,但我不確定,久了,難道人心不懂吶喊、不曾反動?每個人都有極限。

有好長一段時間閱讀對我是一個習慣,這幾年書讀得很少了,這時想引用某位藝術家、作家、攝影師的話意圖增加這篇分享文的重量,我的書打開只剩下佛斯特(Frost)的一段詩:樹林裡分出兩條叉路,而我,我擇那條少人走的路展開截然不同的人生(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小時候看死詩人詩社(Dead Poet Society)這部電影時覺得這段詩好像一根長針深深扎入我的心臟,再加上電影到最後主角無法承受內心的糾結拉扯、矛盾和掙扎而選擇結束生命,當下那股震撼和衝擊真的像炸藥般炸開了我人生的第一道大觀園,到現在雖然不至於再做出一些想極力證明自我存在的舉動,不過也不斷警惕自己走自己的路,不隨波逐流。基廷的鬼魅一直在我耳邊低聲覆誦:Carpe diam。Seize the day。

幾年前在台灣當我們看完電影聖母峰後阿飛突然雙眼發光地對我說他總有一天去挑戰聖母峰。一聽我頭皮發麻,不是才剛看完災難片嗎?山到底有什麼獨特的魅力讓人想去征服它?撇除這些世界知名的高峰,面對大自然,我承認即使像我這種門外漢有時候也難免湧上莫名沸騰的情緒突生一股亟欲挑戰極限的妄想,不過它稍縱即逝不成念頭,我很清楚自己的戰場並非在群峰之間。

走在馬卡山谷的白天太陽朝我的頭上直射而來,即使戴著太陽眼鏡我的眼睛也不自覺瞇成一條線,走著走著突然有種回到十幾年前的西班牙朝聖路,一種似曾相似的恍惚感。還記得從世界的盡頭(Finistere)回到巴黎後我試著把那25天的徒步用詩的形式謄寫出來,將近一個月也是我待在法國的最後一段時間,每天從早到晚我在書桌前與紙筆奮戰顯少出門,而手上沾染的墨水漬也不刻意去搓掉,我多希望它可以繼續滲透到皮膚底層成為印記永不褪色!

像夢,一下我便又回到現實,但歲月是不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溜走了?

馬卡村是馬卡山谷最大的村莊,大約144戶農家,未來道路將開通直達馬卡村,會不會促進觀光我不敢確定,慢慢蓋起一兩間飯店或餐廳應該也是必然,但我相信對生活在馬卡山谷的居民的醫療和孩子的教育將受惠良多,至少上學的路不再遙遠,生了病也不會因此拖延醫治的時間。

我們以為保留山的原始樣貌就是保護自然生態的心態認為炸山開路、架電是破壞,但對千年來平均生活在3,500公尺海拔,人口才30萬的拉達克高原居民來說,遑論未來持續的開發可能造成的後果,我認為要求基本路權是新拉達克人對於行使公民權的覺醒展現。

跟現代社會的權力制度比起來,舊時代的國王只管居高臨下。

而隱士也必須隱世才能得道。離開馬卡村後我不時回望這座立於山壁上的老寺廟,內心不斷低估為什麼世界存在這麼大的差異,心的境界不同,層次不同,之間的距離似乎遙不可及。

心有所寄託了。

我們的身體只能停留在現世耐心等待來世的救贖。

馬卡的土地也是貧瘠幾乎寸草不生,到了營區後馬伕為了不讓馬到處亂跑特別設計了一條掛有好幾個扣環的長繩,先用卯釘將繩子兩側固定再依序將馬的前腳扣在環上,牠們也就乖乖地等著被餵食。每匹馬的脖子上繫上一只銅製的大鈴鐺,走一步響一聲,一起一落敲打著節奏,走遠了,主人也能循聲找回。

是不是因為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也受到了藏傳佛教氛圍的影響薰陶,我覺得拉達克的馬擁有一股認命的溫馴特質。

一次,旅行社派給我們的嚮導和馬伕是流亡藏人的下一代,他們的父母或祖父母跟隨著十四世達賴喇嘛從西藏流亡來到印度散居各地,除了德里和達蘭薩拉外不少人來到拉達克,他們被安置在特定的區域裡成為外籍難民,即使孩子在拉達克土生土長也無法取得合法身分;無法上一般人的學校、無法投票、無法購買土地蓋自己的家,更難以取得跟當地人同等的工作機會。這些已經步入中年的流亡藏人臉上流露的並非忿怒之氣而是令人心酸的失落和無奈。面對社會不公,我時常想起達賴喇嘛的教導,他的核心思想具備了普世的價值非常容易令人理解而且充滿智慧;達賴只要人盡力追求有意義的生活,只有如此人才會快樂,世界才不會有那麼多苦難,也才有和平的可能。

我一直謹記在心曾許下的承諾,但兩年過去了似乎Sherni Project家園茁壯計畫毫無進展,給了自己很多藉口,但對心無法交差了事;這兩年我和阿飛多次來回Naranag查看了幾塊地,諸多原因的延宕直到今年10月終於拍板定案。建立這座家園對我的意義就像伍爾夫說的女人要擁有自己的房間一樣,一個擁有主控權、獨立、自在、不被打擾的發揮空間。在經歷這幾年大家庭裡不時上演的高分貝環繞劇場讓我飽受了精神上的磨耗。適時的離開是好的,對彼此都好。

離開了、往前了才能感受天地的寬闊。

其它的就自己去面對!

一路走來,很難不比較,誰比較美?

美有很多樣貌,美可以客觀分析,但人性輕易的偏頗,一不留神就很容易向主觀傾斜。對美我一向主觀,參雜了個人情緒和經驗的美更有深度和說服力。並非拉達克不美,而是多年來生活在喀什米爾的點滴日子所堆纍出來的情感,那股深厚的眷戀和依附是任何形式的美都無法取代的。

我跟阿飛說這是Tigu雙湖之一,他一聽笑笑不以為然地說:跟我們喀什米爾的湖比起來這不過是窪而已。10月初我們帶著公公一起來到拉達克,從事旅遊業已經數十年的他對拉達克的經驗比一般人還早期。有天早餐我們剛好同桌,為了找話題避免尷尬,我一開始刻意用夾雜了些許抱怨的語氣比較起拉達克和喀什米爾在地理環境上的差異,企圖把話權交到他的手上讓自己當個聽眾就好。沒多久他便談起十年前在列城發生的一件從此改變拉達克交通運輸產業生態的重要事件;當時拉達克的交通運輸工會的司機們為了強烈抗議非在地的商用車輛瓜分了在地司機的生計,持續數週他們採取了激烈的行動攻擊並燒毀了不少從卡吉爾和斯利那加來的商用車輛,強烈激進的作法成功地逼迫政府立定法規保護在地的商用交通運輸產業,從此外地車輛只允許載客前往或離開列城,而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每次到了列城一定要換乘拉達克車牌(JK10)的交通工具才能進行在地觀光的由來。十年過去了,喀什米爾和拉達克兩地對彼此的怨懟和裂痕並沒有因為時間而稍顯淡化,反而就在今年8月5號印度政府斷然廢除370號自治條款,並宣布拉達克脫離查謨和喀什米爾邦成為印度第8個Union Territory時一刀切斷了70年的臍帶關係,15號的印度國慶日拉達克人民甚至在街頭掛立布條感謝穆迪總統終於讓他們脫離了紛擾不休的喀什米爾。一頭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歡樂氣氛,而另一頭卻籠罩在似無限期的白色恐怖恐懼下。10月31號印度政府拿掉了查謨和喀什米爾的邦地位,正式成為印度第9個UT。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等下一篇再寫了。

這場早餐到最後,公公用他一貫低沈渾厚的嗓音緩緩地道出語重深長的一句話作了結尾,那股驕傲中深含的哀愁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Kashmir is Kashmir!Kashmir is Kashmir!

我忘了Kang Yatse!Kang Yatse是拉達克境內最高峰,主峰海拔6,400公尺高,一般登山客攀登的是難度較低的次峰,攻頂時間通常選擇在晚上11或12點從海拔超過4,800公尺高的Nimaling營區出發,為了確保冰爪能安全地在硬雪中持續行走,登山客必須控制在清晨6~8點間抵達山頂,中午前後一小時下至營區。對大多數挑戰這座山的人而言最難的並非攀爬的難度,往往攻頂失敗都是因為高山症的關係。

山頂上五色旗幟隨風飄揚是為了給予徒步者信心,代表著這座山頭最困難的部分已經隨風飄散而去,釋懷放下才能全心面對接下來另外一座山的挑戰。

站在Nimaling的遊牧帳篷前讓我想起了三毛。

我希望擁有一頂像這種形式的馬夫帳篷,就搭在Naranag家的院子裡當作夏天戶外的閱讀休息室用。這是題外話了。

以前,我以為在拉達克打工的遊牧民工都只來自印度內陸,沒想到尼泊爾人也不在少數,在尼泊爾的健行季節尚未開始前為了爭取更多工作的機會,四月中旬這些人翻山越嶺晃晃蕩蕩坐了5天的巴士和共乘車來到拉達克,大多從事跟健行相關的工作擔任廚師或助手負責物資的採買、三餐烹煮、服務、紮營和拔營。

近15年來拉達克人的生活越來越富裕了,加上教育程度普遍的提升,越來越少當地人願意從事這份跋山涉水的苦差事,現在大多由來自尼泊爾的遊牧民工所取代,不過嚮導大多還是本地人,在外地唸書的拉達克年輕人趁暑期的兩個月兼職嚮導或導遊的也不在少數。Padma是我們一次馬卡健行的嚮導(左一),而Nurboo則是另外一位行程的導遊,我問他們未來想繼續從事旅遊業還是有其它規劃?從他們遲疑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到答案;跟喀什米爾擁有高學歷的年輕人一樣,拉達克也受困於大環境因素無法人盡其才,僧多粥少,即使準備好檯面下的獻金也勝不過權力的引介。

當人是不停的修煉;父親中風後身心遭受極大的創傷,他常用半嘲諷的比喻希望自己下輩子轉世不要再當人了,當隻蟲子也好,被打死都比較爽快。生老病死之間要受的苦難太多了。

最好下輩子當王。

到處遷徙旅行。了無煩憂。

跟七大湖比起來馬卡是好走的。

在沒有任何經驗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從Nimaling營區到埡口的2個半小時我把步伐放得很慢,完全沒有感覺到心臟激烈的跳動,也沒有牙齦充血的漲痛感,倒是在列城上下飯店的樓梯時比較喘。這千萬不是一種炫耀。

我以為我辦不到,不過就緩緩地一步一步也就不知不覺上到了埡口。

很多人以為我理當就是登山健行的愛好者應該非常樂在其中才對,但事實不全然如此,我並沒有太多山的經驗也不熱衷這類的戶外活動,純粹只是因為所有的巧合讓我順勢建立起這項事業,又碰巧我也可以接受而已。這幾年下來如果沒有馬可以騎,以我對自己的了解也不可能完成20趟的大湖健行。

健行來到尾聲,我想感謝參與今年喀什米爾七大湖健行,以及願意改變計畫來到拉達克的團員,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或許我們下回喀什米爾再見。

還有很多想寫的,礙於網路限制無法一次完成,有些已經在這篇文章中分享,另外關於今年發生在喀什米爾的一二事等下篇再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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